
Sunshine
By 天羯魔蠍
01
里斯睜開眼睛時,發現自己提著極簡單的行李,站在一座荒廢的巨大溫室裡。
他赤著腳,小小的趾頭往內縮,陷進鋪著落葉的黑色的泥土。清晨水蒸氣凝聚,形成一團團接近白色的霧氣。簡直是個森林,爬滿藤蔓的粗厚樹幹聳立在水池邊,花朵在溼熱環境中長得越發鮮豔,不知名的蟲鳴此起彼落。他環顧著四周,又向上看,發現整片看不見盡頭的土地都被高聳、向上收攏宛如鳥籠的鐵柱與玻璃圈在裏頭,這兒實在太大太寬敞,只有幾乎覆蓋天空的枝葉頂端又被人造物分割的白色天空,令他明白自己身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。
他往前走了幾步,猛地停下來。
那雙被泥濘弄髒的柔軟的赤腳,比軍靴提供最小的尺碼都要小,他將一隻手伸到眼前,五根年幼的手指頭舒展開來,沒有為了掌握住聖劍曲起的關節,白皙的掌心才剛開始形成劍繭。
這裡沒有鏡子,但是被陽光照亮的清澈水池倒映著林木各種顏色,他驅使著雙腳走向水邊,探出半個身子,與他動作一模一樣的少年豪不畏懼地回望過來。
那的確是他自己沒錯。深金色頭髮,澄澈透明的眼睛。
他的衣著隨意,外套邋遢地披在肩膀上,像脫下外套晨跑的里斯;頭髮平貼著散得滿臉都是,像忘了剪頭髮的里斯;還在發育中的雙臂撐在石頭上,比那雙能夠揮刀的手纖細多了,但是肌肉線條明顯,還是像里斯。他花了好久的時間用視線一寸寸摸索水中的臉,才確定了那是他自己。
那是里斯,但那是一個十八歲,3376年,正要離開父親的小孩子。
「你好。里斯。」
他緩緩縮回腦袋。一尊陶瓷製的活人偶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背後,幾乎像個小小的造景雕像,除了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玻璃眼珠跟著他轉動,沒有呼吸也沒有多餘的表情。
不知怎麼的,他感覺它會說話。
「你是誰?我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於是他問。少年的聲線乾淨單薄,音量險些穿不過嘈雜的背景。他感覺自己的心空空的,他迷惘地分不清前路,他一個人站在偌大的林子中如此渺小。「我可以回家嗎?」
「這裡是一個人心裡的牢籠。為了出去,你必須找到那個人。」它回答。「他遺落了許多東西,你要在這裡找到它們,然後找到他。」
然後在里斯能夠多問些問題以前,它眨眼間消失了,留下少年一個人在溫室裡。
02
里斯雙腳踩著散發出雨水香氣的大地,沿水池與沿著假山流瀉下來的小瀑布遊蕩,經過各式各樣陌生又突兀的美麗植物,從闊葉林走進高聳的針葉。他急急忙忙在附近轉了一圈,想找出些什麼,卻沒敢離開熟悉的起點,最後回到同一處。
「為什麼要把我丟在這裡!」少年對著奇怪人偶消失的方向大喊,希望它回來,然而除了驚動飛鳥,再沒有他以外的人類出聲回答。他撥開水邊的野草叢,面對著不論朝哪都不見底的林子,七竅生煙地從水中抓出一塊卵石往前拋了出去。
他微彎的背脊上突然多出重量。
類似利爪的構造使他尚稚嫩的皮膚一陣生疼,他還來不及轉身反擊,襲擊者已經昂首發出刺破雲層的尖嘯,躍過他的頭停在他腳前。
鷹。
並不是一隻年輕的雄鷹,是個也許活得比他都要久的最老練的狩獵者。牠頭頂的羽毛略為往外翹起,當牠歪過頭,用深棕色的鷹眼注視著他,那些羽毛從某個角度看過去,像極了一頂寬邊帽。
里斯看清楚牠不過是隻動物,感到煩躁地抹了把臉,逕自站起來打算離開牠叫人渾身發毛的視線範圍。
「原來是個毛孩子。」
里斯煞住腳步,惡狠狠地握緊拳頭。他生平最恨別人說自己是個孩子—不是、不是、不是,他是個戰士,沒有他卡南的那些廢物根本活不下去,他十四歲就舉刀,他沒有母親的呵護,他的父親永遠不會把他當成一個孩子。他忽略對方是他迫切想見到的人類,像還在家鄉時,他面對比他高大強壯許多的隊員那樣,威嚇地扭過頭。
「你說什麼—」
沒有人。
那隻老鷹停在原地。里斯的手落到身側。
「是個孩子啊。」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,低沉沙啞地像是抽過數十年的菸。鷹以鳥喙梳理著雙翼,那對滄桑的眼睛面對他的態度沒有改變。里斯開始肯定自己身在夢裡。動物帶來的驚嚇遠大於受到污辱的憤怒,他回身往鷹那兒邁出兩步,才遲疑地收起腳。
「你是誰。」
「你認識我,親愛的里斯。」老鷹相當自然地喚出他的名字,聽來比他年紀大上太多,使用的卻是平輩的語氣。「只是你的思緒遺失了我。但我並不是來嘲弄你的,我來為你找回遺失物。」
「我遺失了很多東西。」少年說。一旦感覺自己身在夢境,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起來,他放鬆了神經,讓鷹飛到自己肩膀上,「我想從這裡出去,你要幫我嗎?」
「在你找回那個人的所有殘片以前,你還會見到許多幫忙你的人。」老鷹保證道。牠很重,但是少年的肩膀足夠強壯。
「我要找回什麼?『那個人』是誰?」里斯無法理解,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裡,為什麼他沒辦法出去,「這裡到底是哪裡?找東西這是我的任務嗎?為什麼這裡那麼大?為什麼我找不到出口?我父親呢?」
「慢慢慢…」面對著接二連三的追問,老鷹依然不急不緩,「我還是個孩子的朋友啊,這就是你要找回的第一樣事物。」
「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里斯又不開心了。他最討厭這樣像海綿一樣怎麼也激不起、怎麼也不願意說些聽得懂的話的人了。那更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孩子。
「不如這樣吧。里斯,在丟石頭、大吼大叫,憤怒地問問題以前,你有沒有先好好地自己想一下這些問題,從地面到水池到附近的森林,仔細觀察一次?」
「…沒有,我沒有。」他老實地承認了。「我什麼也不明白就被遺棄在這裡了,我很生氣。」
「但是你要找回的那個人,對自己、同伴與世界有著無止盡的耐心。當他陷入暫時無法打破的困境時,他不會發怒,而是仔仔細細地思考。」鷹說,「因為在他的工作中,意料之外的事比你現在經歷的多多、也嚴重多了,而失去冷靜判斷的耐心等同與死亡。你能理解嗎?」
里斯很高傲,非常非常。但他並不是一個凡事都要針鋒相對的人,更別說當他的確明白的時候,硬要與有道理的人吵鬧像個小孩子,例如他父親,通常是對的。他討厭當小孩子。
「這就是為什麼你來到這裡嗎?」他問。
「你很聰明。這點跟你要尋找的人,的確一模一樣。」老鷹讚許。牠捉著少年的袖子,稍稍拍動翅膀,鼓勵他行動。
「來,用與方才不一樣的眼光—不是驚慌失措,也不是憤怒—好好地看看這裡。」
里斯照做了。他和老鷹圍著水池,比昆蟲爬過花瓣更細膩地四處看過一次。太陽來到兩根鐵柵欄之間時,他在其中一株灌木邊找到了極不明顯的石磚路殘塊,沾著灰塵、大半部分都被掩埋,卻盡責地一路延伸進溫室深處。
「也許我那時忘了看看腳下。」里斯很不好意思。
「你也許忘了,但是它相當難以察覺。里斯,你一點也不必以沒有耐心而恥,因為你現在已經有了。」老鷹溫柔地說。牠說的每一句話都如此蒼老卻哲學,里斯又想起父親了。
「你說過。我認識你嗎?」
「也許你可以在急著要我說出答案以前,用你剛剛學到的想想看。」牠調侃道。
如此熟悉,如此熟悉。里斯緊緊盯著鷹棕色的眼睛、頭上的羽毛,想著他的聲音。
「你是—?」
少年還未得到老鷹讚許的長嘯聲,就知道自己答對了。牠離開了里斯的肩膀,重量突然減輕的感覺竟使他有些不習慣,即使他們才共處幾個小時而已。
「我得走了,里斯。遺憾你學得太快,我想教你的東西,你已經懂了。」鷹說,「但是如果你往前走下去,像從我這學習那樣向其他人學習,並找到那個人,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了。」
「我真的可以找到那個人嗎?」里斯問。
「那當然。」鷹震動著羽翼,開始升空,臨走前牠的聲音帶著笑意。
「為了向你保證,我為你留了一份禮物。」
里斯目送牠變成一個棕色的小點,雙腳碰上堅實的石板時,他在那樹叢後發現一雙擦得發亮的深色靴子。有些太大了,但是向外折起邊以後,溫暖的襯裡用來走一段長路剛剛好。
他彎下腰,在靴尖處撿起一根棕色的羽毛。
解決難題的耐心。
當他準備啟程的那瞬間,眼角似乎捕捉到一個抽著菸的中年男人,摘下了寬邊帽,轉身掀動著翅膀一樣的風衣,往另一個方向走遠。
=
沒關係。里斯說。很快就過去了。
他已經很累很累了。他的臉在躺椅上歪向一邊,豐厚的金色睫毛在打瞌睡時稍稍垂落,剛好蓋住底下的眼圈。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次,他身上帶著感應磁片、不知名的心電儀器與抽取血液樣本的滴管。他手腕上的繃帶鬆開,他才剛從戰場上歸來。
很快就過去了。他說。他的聲音是略顯稚氣的,應該要年少輕狂的柔軟的聲音,語氣卻寬容地有如看破了紅塵,有如這個世界在他眼中無垠地擴展。
將來會成為偉大槍手的連隊成員,床位就在他的正對面。一面聽著他鼓勵身邊怨嘆的隊員,一面心想自己99.8%的命中率,能不能射穿他堅不可摧到令人著急的耐心,順道射斷工程師為他套上的不知名的管子。
03
正午。
少年一個人在無限延伸的石板路上走著,靴子發出沙沙的拖曳聲,汗水自額際淌下,在他臉側形成晶亮的小河。他的頭髮被濕氣捲起,淡色眼睛被遮掩得朦朧。
烈日突破了樹冠,直射入玻璃,精心設計過無處可逃的熱量轉而在溫室裡反彈升高。還不足身高的里斯在越來越厚實的落葉與泥中艱辛地保持著步伐。溫室裡熱得嚇人,熱到花朵都抖開了花瓣。年輕的孩子因為熱意與缺水有些頭暈目眩,尚未長開的雙腿肌肉都繃緊發燙,他靠在樹幹下用袖子擦了擦臉,發現一路撐扶著粗糙樹幹穩住重心的手掌早已起了泡。
他往前看,石板道路還是無休無止。
如果他在路上暈倒了,或是餓死了、渴死了,是不是就完成不了任務,也永遠出不去了呢?里斯累得險些睜不開眼睛,他在卡南也許走過比這更遠的路,但是他的守備隊員—即使在戰鬥中沒什麼用—會吵鬧地聊天打架,陪著他走;而他知道終點在哪裡,他知道不論多遠,日落以前他一定會打開小房子的門,看見父親在桌前點起更微小的燈。
等他留神時,他已經靠著樹幹滑坐在泥地裡,粗糙的樹皮頂著他小小的脊椎骨。他想站起來,但無論是肢體還是疲憊靈魂都不允許他再起身向前。他的身體開始傾斜,他被夢境的卷鬚往深處拖曳。
地面一陣劇烈震動。里斯睜開眼睛,深吸口氣。
熊。
一頭身形巨大的棕熊低頭看他,少年被埋在牠的陰影里,牠渾身閃亮的毛皮包覆著肌肉,深色眼睛有如磐石。里斯坐在原地,他還來不及感到危險。
「你會說話嗎?」他以自言自語的音量問道。
熊折斷了樹葉,以便更靠近里斯些。
「我很驚訝,你習慣得這麼快。」牠說。聲音是個宏亮如鐘的男人,和熊的威嚇感的確相差無幾。與老鷹不同,當牠說話時,使用的是巴克副隊長的訓練式的措辭。
「那倒不是…」里斯的聲音更小了,「就算你不會說話,我也逃不掉。」
「的確是這樣。畢竟你就算看到野生的肉食動物,還是坐在這裡,不肯挪動你的屁股。」熊指出,「生命的威脅也不能讓你行動?這可不像個戰士。」
「我從清晨走到現在了!」他立刻忿忿不平地抗議,「你跟你朋友比起來說話真是過分。」
「你才要管管你的嘴巴,小子,我可是一頭熊。」牠提醒道,但里斯哼了聲,顯然不買帳。「我之所以這樣說話,是因為我是你的長輩,早就認識這個小不點又愛生氣又不合群的你。小朋友,我也認識你要找的人,他和你一點也不像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和他很像!」里斯受不了了,這頭熊對他實在不溫柔。然而一面說服自己不想搭理,不服輸之感油然而生—他要找的那個人,顯然是個相當厲害的人;被說成和那個人一點也不像,似乎是在暗示他一點也不厲害。「他又能解決這種事情了嗎?」
「你要找的那個人,他有著用不完的活力與堅定的意志。」熊搖搖牠沉重的腦袋。「即便他被擊倒了無數次,即便他看不到轉機,他也要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,朝著可能根本到不了的目標拚命奔跑。」
「那豈不是很笨嗎?」里斯賭氣道。
「不,小子。他的工作強迫他,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要相信自己做得到,因為若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,那些跟隨他的人還能相信什麼呢?如果因為中途放棄,失去了原本再努力一下就能得到的機會,那豈不是更笨嗎?」
里斯沉默了,熊等待他思考。過了不久,他突然放開環繞的手臂,轉而撐住腿,一步兩步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—他眉毛向內收攏,微微揚起下巴。
「我一定能出去,對嗎?」他問。
「你必須這樣問自己,你自己必須回答。」熊說。
強壯的熊掌從後方扶住里斯的背,推著他抬頭挺胸。牠沒有出言提示,但里斯並不意外自己在樹梢上找到一條熨燙、乾淨的深灰色制服長褲,上頭還壓印著熊的抓痕。腰圍又太大了,但是取代他髒兮兮半長不短的運動褲,似乎好看許多。他蹲下來將過長的褲管塞進靴子,發現鞋似乎變得比較合腳了。
他甚至忘了遲疑,一個名字短短的三個音節早流入空氣。
「再見,—」他說。
熊愣了愣,然後笑了—他從來不知道一頭熊也能發出渾厚的笑聲。
「再見,里斯。」
面對逆境也屹立不倒的堅強。
少年依然將目光放在前路。他知道熊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個高大強壯的男人,深色大手用力拍他的背,要他別回過頭,即使這是里斯第一次聽到他喊了自己的名字。
=
我的隊員在等我。
里斯呢喃著。他抓著武裝車的欄杆,不停地嘗試支撐自己站起來,跳下被血染紅的擔架。醫官試圖將他按回原處,卻被少年不知從何而來的怪力狠狠掙開。
你已經不能繼續戰鬥了,我會連絡醫官將你送回,E-2的困難我們會想辦法解決。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忍不住斥責。夠了,里斯,有時候衡量自己的狀況而放棄也是一種美德。
他的視線聚焦。
一對明亮放大的瞳孔有如兩團深色的火。他開口以前發出被逆流回喉管的血嗆到的咳嗽聲,眼裡迸發出凶光。
我的隊員在等我!
未來會一直看著這個瘋狂少年長大的中隊長,此刻看著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,顫抖的手宛如捉住仇人的領子那樣握住刀刃,撞開那些好手好腳的救護兵、拋下他的長官,如初生的猛獸般朝著需要他的人們毅然赴死。
04.
直到太陽如剛出爐的餡餅開始膨脹變紅,一面冷卻一面逐漸下滑,而那份好不容易堅持住的信念再也不能支撐里斯零落的腳步,石磚在一塊開闊的空地停了下來。
他機械式地放下腳,卻發現靴底傳來的不是石材碰撞的聲音,他踩在了被幫浦打濕的茵綠草皮上,水果園中樹梢垂吊著飽滿的果實,從起點處接來灌溉的水池反射著鮮紅的日暮,離他與熊告別的地方也有數小時的腳程。
遇過更絕望的挑戰,還能堅持得比自己更久,他要找那個人肯定非常偉大。里斯一個踉蹌控制不住重心,放任自己倒進水裡。每條神經都在燃燒發麻,他還未長開的身體像一片深金色的落葉載浮載沉,長長地吐出體溫與冰水相撞的蒸氣。迎面吹來了機器製造的向晚微風,他原本蓬鬆絨軟的頭髮浸濕變薄,在水面漂散開來。
多大的地方,能夠讓一個十八歲的年輕戰士走了一整天的腳程,卻依然在鐵籠範圍裡?里斯飄起來看著溫室的玻璃天空。小路斷在歇腳處,他卻自此失去方向了。
影子遮住了夕陽,投在水上。
他在水下依然靈敏的聽覺捕捉到一聲長嚎。里斯讓雙腳碰到池底,迅速站了起來。水珠飛散,他看起來比他原本的模樣又小的多。
狼。
兩頭身形一模一樣的,顏色奇特的狼。牠們肢體同步,呼吸頻率同步,安靜地注視著池中的少年。藍毛的狼額角帶著爭鬥的傷痕,紫毛的狼有著一雙陰沉的眼睛,牠們同樣是深綠色的瞳孔背著光放大,同樣是銀色的牙掀起。
里斯後退幾步,背脊碰上了水池的石製圍籬。
「我真希望你們會說話?」他將一根池子裡撿來的木棍緊緊攥在手心,他想這也許多少能夠擋下狼銳利的爪子,「我們有機會談談嗎?」
藍毛的狼伸出前掌,碰了碰水。
「您好啊。」敦厚清朗的男聲,使用著對敬重之人的溫和措辭。牠頷首,耳朵往前垂了下來,「請原諒我的無禮,嚎叫聲的確非常嚇人。」
「也許你應該考慮使用更妥當的方式。」紫毛的狼以內斂許多的聲線提示道。
「可是我並不想下水啊。」藍毛狼委屈地反駁。牠接著朝里斯輕甩尾巴,「我們是您要尋找的那個人的仰慕者。來為您指引前路,但是在那之前,我們的任務是幫助趕路一天的您好好地休息。」
「你們—是來帶路的嗎?」里斯抓著木棍的手指鬆開一絲縫隙。一旦前來尋找他的動物開口說話,威脅性似乎減少;然而牠們實在是太具有威脅性的動物,里斯最後還是帶著那根棍子上了岸。
「請您隨我們來。」牠們似乎一點也沒有被冒犯,藍毛狼說著與同伴同時轉身。里斯與牠們的距離從二十步以外逐漸拉近,隨著牠們一路上可說是順服體貼的態度,他漸漸忘了估量被冷水舒緩的雙腿能否逃離兩頭餓狼。
牠們領著他來到一間破敗的園丁小屋—它孤零零地佇立在某個熱帶植物展區中央,恍若新墳。少年的頭髮滴下水轉,腳趾不安地輪流輕點著乾爽的地面,坐在紫毛狼默默以鼻尖頂來的木椅上,看藍毛狼忙裡忙外地以前腳堆起石頭,加固搖晃的木門,向他噓寒問暖。但他還是鬆鬆握著拳頭,縮在座位上,雙手擋住半張臉,像個突然被撿回家的流浪的孩子。
「為什麼?」他忍不住開口問。「你們分明是狼,卻對我好,這不是很奇怪嗎。」
「因為我們尊敬您。這並不奇怪啊。」紫毛狼回答。
「為什麼你們尊敬我?」里斯意識到了這股違和感從何而來—牠們分明沒有尊敬他這個弱小的、年幼的人類的理由。「你們是最強的啊,你們有比好好照顧我更快的解決方式,為什麼要耐心地對待我?」
身處於食物鏈頂端的猛獸,何必屈居於一個迷路的少年呢?
他這時察覺,牠們似乎早早就準備好了等他發問。紫毛的狼轉頭看向門口,藍毛狼彎身走進來—屋內顯得有些擁擠—愉快地繞著少年打轉。
「我們尊敬每一個人。」牠說。「這與我們是否強大無關,我們向所有正直、擁有希望與生命意義的生靈致上敬意,哪怕他們沒有力量。」
「您要尋找的那個人,擁有任何人都望塵莫及的強大能力。」紫毛的狼接話。「然而他願意對任何人平等地伸出援手,而不曾以實力為他們區分階級。對他來說,沒有一個人完全不值得學習,因此高傲並忽視弱者等同於止步。」
這些話使他向來盛氣凌人的心提了起來。里斯抓著未乾的衣襬,垂眼看著地面,沒有說話。他還不了解這個世界,便投入了沙場,明白了戰爭,在他眼中沒有人比弱者更叫人厭惡—但是他也沒有忘記那些隊員們怯懦卻拚命鼓起勇氣的樣子,即將被淹沒卻硬是要向同伴伸出手的樣子。他們圍繞著他,被他忽略卻依舊守住他背後的樣子。
「是你們吧,」他說。以一個大人頓悟的神情。
「你們的名字—」
叮鈴。
木門外的老風鈴響了。
兩頭狼看上去無比滿足。
「當您準備好啟程,門外的花圃後方便是道路。」紫毛狼碰了碰他。牠的聲音溫和多了,聽來像是快樂。「我和牠都不必再說。當您說出我們的名字,您就已經懂了。」
藍毛狼跟著牠的同伴身後出了小屋的門。里斯坐在原地,察覺到門關上的剎那,掛在門把上、帶著狼爪印子的兩條皮帶也晃了一晃。他不必立刻走上前查看也知道,它們絕對是剛好足夠繫住長褲的尺碼。
來自強者的謙卑。
里斯聽見門外的腳步聲,知道牠們不再是狼。兩個雙腿跨出的幅度與落在地上的聲音都相差無幾的男人,肩並著肩往他不知道的方向消失不見。
=
他們經過一番討論後,都不甚理解。為什麼那個身為連隊最強者的青年,對待擺明拖累他的隊員們都有如入鞘寶刀一般不露一絲鋒芒。
他會調侃犯錯的人,他會在練習戰中做出一個令人鬥志激昂的嘴角上勾。但他們感覺他從來不厭惡那些弱者—從來沒有想過,他對待任何人的眼神都純淨地像大海。
前輩,您處於力量的頂端,您為何願意放低姿態對待任何人?於是他們同時問道。
里斯驚訝到停下了腳步。
放低姿態?他不可置信地說。你們在說什麼?這裡每個人都太過強大,我不僅沒有權利放低姿態,還要仰望著他們—我的實力永遠跟不上戰爭!我怎麼有時間對我的導師們頤指氣使?
是。
未來將自己成為連隊前輩、自己教導他們的學生的兩個青年,他們想著。這個人的謙卑已經與他的內在合而為一,他已經不將此視為一種美德。
05.
里斯是被鳥鳴吵醒的,隔天早晨的陽光從門縫鑽進來,小屋一片光亮。他靠在椅背伸展身體,穿上了鞋。他畢竟還年輕,昨晚還感覺自己瀕臨死亡,只是闔眼休憩了一會,又能活蹦亂跳了。
「這裡到底是哪裡呢...」少年推開桌椅,抓亂了頭髮。
他遇過的指引者都將他拉出低谷,並或多或少鼓勵他走下去。但是體驗過好好休息的感覺以後,想到要再次出發尋找自己也不明白的事物,里斯總像個起床氣的男孩一樣心情不好。
這鳥似乎叫得太大聲了點。
他默念著鷹曾說過的「耐心、耐心」一把推開了門—宣告退役的破木板咿呀一聲脫離門框倒在地上—外頭震耳欲聾的啾啾聲迎面撲來,響亮到蓋過了枝葉搖曳的聲音,甚至差點被這波肺活量驚人的無差別攻擊砸得找不到音源。
里斯按了按額頭,頂著眼壓與頭痛左右張望,爬上了屋旁的大樹。
鳥。
和體態蒼勁瘦削的鷹可說是截然相反。在樹上扯著嗓子高唱的是隻滾圓的雛鳥,碧綠色羽毛在葉片陰影下振著翅膀彈跳,挺著軟綿的白肚子對著里斯大聲尖叫。
「生氣了嗎。」里斯無奈。他在樹枝上穩住身體,一把將這隻吵鬧的小動物抓了起來。牠發出更大的尖叫聲,在里斯的指間扭動,耙著他的手掌。
「喂、喂!誰准你這樣對待本大爺的啊!放手、放手啦大怪物!」
「...你這傢伙會說話實在太不出人意料了。」里斯甚至沒有花費多餘的時間趕到驚嚇,回應著手裡傳來的、與他年齡相仿的爽朗青年聲音。
「什麼意思—啊、絕對是因為本大爺看起來就非常聰明!」小鳥趾高氣昂地說著胡話。牠縮成一個小團,一溜煙掙開箝制,不客氣地踏上里斯的頭頂。「放開!本大爺要找個好地方說話!」
「喂—」
「哇!你這傢伙的頭髮簡直比小樹枝還要舒服!」小鳥驚嘆地雙爪亂抓,像是在認真考慮拔下一把回去做窩的可能性。
「住手啊。」里斯翻了個白眼。仗著自己頭髮多,他嘴上說說,卻沒有真的出手制止。小鳥滿意地窩在少年的髮心,歡樂地叫了幾聲,無視他所有的抱怨—「就是你大清早的吵鬧嗎?」
「真不錯、真不錯啊,小時候頭髮那麼軟!長大以後不只剪短了,還全豎了起來,硬的跟鬍鬚渣一樣!」
「別廢話了。」里斯一句也聽不懂。然而他知道,當會說話的動物前來時,便是要指引他繼續往前走,這隻聒噪的小鳥和其他人一點也不一樣,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準備要教導人生的大道理,「你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嗎?」
然而昨夜的雙狼已經告訴他方向,這隻不起眼的小鳥還能多告訴他什麼呢?
「啊?你—說什麼?」小鳥可愛地歪著頭,賭氣般拖長尾音。「本大爺每一句話都是箴言、都是重要的事情,你這傢伙給我好好聽著!」
「不,我是指—」
「真是沒救了!」牠恨鐵不成鋼地打斷道,「你以為本大爺是來對你說教的嗎?本大爺才不是來對你嘮叨、還要勞心勞力幫你帶路的呢。本大爺可是很重要的,絕對不幹這種事情!」
牠又唱出幾個音符,從里斯頭上飛起,為了保持離他鼻尖只有幾公分的懸浮高度,拚命拍著翅膀。
「我告訴你吧,你這樣是沒辦法找到那傢伙的哦,不停往前衝、陰沉著臉。」小鳥細小的爪子搔過里斯的臉頰,甚至不足以令他感到疼痛。「本大爺啊,是來為你加油打氣的。雖然沒有本大爺厲害啦—但是你要找的那傢伙,可是個無時無刻都能在黑暗的戰爭中,把快樂擴散到空氣中、令所有人展露笑容的人。」
只是這樣嗎?
里斯眨眨眼。他從出生起,看的就是父親的臉,他誕生在戰爭中,從來沒有人教他怎麼一面戰鬥一面露出笑容。一個人站在搖搖欲墜的橋上,面向著死亡的深淵,怎麼還能趕到快樂、甚至分享快樂呢?
「他總是瞇起眼,用很棒的笑話告訴我們,一點也不必害怕。」小鳥露出懷念的眼神。
「那個人,果然是個非常偉大的傢伙吧。」他評論道。
「你要找的那個人,他是掙扎著學習如何在痛苦時也要微笑的。」牠又說。「所以不過是暫時找不到路而已,這樣的困境不值得你丟掉笑容。」
他們在樹上視線交會,少年再次伸手去接牠,綠色的毛絨朝他衝過來,安頓在他手腕上。他面向著煥發的太陽,陽光在他稍微牽動的嘴角忽明忽滅。
「啊,你這傢伙是—」他說。
「啊,被發現了啊。」小鳥跳了起來。「本大爺明明偽裝的那麼好!」
里斯離開時,在樹幹分岔處的鳥巢裡找到一只黑色的露指手套和淡綠色的羽毛,他想另一只肯定變成窩的材料之一了吧,畢竟詢問時只得到了理直氣壯的「反正你本來就只帶一隻手」。他決定寬容地接受不對稱的美感。
他用戴著手套的右手避開棘刺、扳彎了屋後的薔薇,在裡頭找到持續延伸下去,被籬笆高牆圍起的石板路。他沒有向小鳥說再見,他知道牠完成了任務,已經走了。
「嘿!打起精神,起步—走!」
帶給他人快樂的能力。
他鑽進了高過頭頂的花圃圍籬。聽見一個青年跳著宛如要起飛的輕快腳步;他忍不住再次微笑,想像著對方染成鮮豔綠色的招搖頭髮跟樹木的色塊混在一起。
=
里斯在說笑話。
敗仗後的士兵或坐或躺,或是哭泣。他們被困在洞穴中,彈盡援絕。通話器早已和通訊員一起消失在魔物的利牙之間,他們全身是傷,坐在這個滴水的天殺的洞裡。
而里斯在說笑話。
他從頭到腳、由外而內都在跟著這個笑話微笑,他在該戲劇化的地方停頓,在該故作驚訝的地方微微睜大好看的淡色眼睛。他的聲音傳遍洞窟每一個角落。
你個白癡。
誰會跟著你笑呢?白癡才會跟著你笑。你以為沒有人看見你的雙手在發抖,你以為沒有人聽見你的聲音沙啞、你這個還在吃奶的小鬼幾乎要哭了出來?
未來會成為里斯最好的朋友之一的青年,突然跟著他大聲地笑,拍著手。
笑聲直達溫暖的陽光。倒不是因為這個笑話有多好笑,而是他這個傢伙啊、在這樣的發光體身邊就是令人悲傷不起來。
06.
他的手套沾滿了玫瑰的刺,乾涸的血跡封住傷口、磨過鐵板,形成了繭。
周遭隨著氣溫略微降低安靜了下來,蟲鳴消失、動物在樹林間的動靜消失,風扇與花灑的聲音填滿了整個空間。里斯踩著穩定的腳步,鞋跟與地面相撞,壓平了久未修剪的草坪。他逐漸拉長的剪影投在走過的路上,陽光透過玻璃,照亮他的眼睛與頭髮。
他來到了金屬柵欄的盡頭,撞上一堵鐵門。它鑲嵌在隔開支道的霧面玻璃牆上,承受雨水與氧氣侵蝕數十年的凹凸表面佈滿鏽斑,門縫下枯萎的褐色草叢掙扎著探頭進來,從門孔漏進了冰冷的風。然他從門孔望出去,只看到沒有光點的黑色。
他不相信地按了按眼皮,看到的的確只有黑色。
里斯轉動門把,門是鎖上的。他左右觀察著兩旁的圍籬,以卯釘固定的鐵板油漆剝落,凹凸不平地足以弄痛他傷痕累累的手掌,卻沒有縫隙,似乎沒有直接爬上頂端的可能。
天色暗了,明媚的陽光在雲層後褪色變涼。里斯彎腰撥弄了鎖,又起身,叢生的野花亂草全在逸散的光線中變得灰白。
「我想他們總喜歡把我關在某個地方,好像這樣很有趣似的...」他面對著一朵依靠藤蔓爬過牆的野花說。「妳覺得一個人陷入困境的樣子很有趣嗎?」
然後,好像方才的話全在指桑罵槐,他回首。牠沒有發出腳步聲,但里斯早感覺到牠居高臨下地到來。
貓。
牠長而富有彈性的尾巴隨著耳尖抽動的節奏左右搖擺,泛著灰綠色的滾圓眼睛映著一身深色短毛。牠注意到他的手還貼在門上,衝著他喵叫。
「你好。」里斯打招呼。
「這道柵欄的門,打不開呢。」
「是啊...因為鎖上了。」
如泉水溫潤流洩而出的青年的聲音;牠說話很慢,但牠的嗓音令人期待。貓跳過一根又一根支撐圍籬的木樁,以牠滿意的姿勢盤起腳。
「你好好地看過外頭了嗎?」牠接著問。
「我從門孔仔細地看過,外面是一片漆黑。」里斯想摸牠,但他想牠是隻會說話的貓,又縮回反正搆不到牠頭頂的手。「這鎖上的門外面是什麼?」
「不知道,」貓回答。牠的回覆相當簡單,眼睛和其他不會說話的貓不一樣,籠罩著霧氣。「沒有看過。」
「你不是從外面過來的嗎?」
「不是,我是一直待在這上頭的,里斯。」牠呼喚他名字的口吻像是在勸告熟識多年的老朋友。「當一扇門是鎖上的,你也許會想...考慮,它不想被你打開。」
「而我必須打開它出去。」里斯告訴牠,「牠們都要我找一個人,我感覺如果我不出去,就像放棄繼續前進一樣,永遠也找不到他了。所以我是一定要想辦法打開它的。」
「你可以循原路回去找別的出路。」貓動也不動。
「你真是一隻固執的貓,但我也是個討厭的人類。」里斯絲毫不打算轉身走開,他有如兩道藍綠色重力的目光毫無退縮地投射而來。「我見過你的同伴們,你是唯一一個非但不幫我,還勸我打退堂鼓的。為什麼?」
他的詢問方式似乎令貓感到懷念了。牠瞇起眼發出咕嚕聲,但牠的神情一樣淡漠,里斯敏銳地感覺牠是在害怕流露出情感的後果。牠的語氣有些殘忍。
「我不幫你,是因為這就是你要學習的事物。」牠說,「這個支道,有可能是食肉植物區、陡降的峽谷蕨類區...或真的只是一團斷電,沒有聲音、沒有景色的黑。好奇心可以殺死貓,也可以殺死一個人...」
牠思考著下一句話。
一人一貓相對無語。某架風扇發出被掐住喉嚨的吱嘎聲,停了下來。
「...也可能是你在尋找,卻並不想見到的。」貓找到了適當的措辭,接道。
「我正是不受歡迎的黑貓,你所追尋那『光芒』的影子,里斯。我來告訴你...他的困境,而非他偉大的地方。作為他的追尋者,你要為你聽見的事物付出代價。」
太陽完全躲進天空的縫隙裡。牠轉而望著身邊滿樹奪目的炮仗花,鮮豔到病態的橙色沈甸甸地壓著樹枝垂了下來。里斯的影子又拉長了點,貓的則在地上投射出人型。
「告訴我。」青年正在長開的端正五官略微舒展。「我想知道。」
最後一絲日光在他臉上染出陰影。
「你要找的那個人,他被迫為自己的每一個行為負起責任。他一旦失手,他愛的人就要死去,而一切將是他的錯。」貓說。「作為一個年輕的領袖,他這輩子都活在扛下所有抉擇的痛苦中。我作為旁觀者,從來無法涉足。你若選擇離開,就要為這個選擇,以及它所帶來的任何結果負起責任。」
里斯看向了緊閉的門。
「真是不公平。」他輕聲。「這真是不公平。你們說他有無盡的耐心、堅定的意志、尊敬、激勵人心的能力。你說你們都愛他,那當他犯錯時,為什麼沒有人幫他,為什麼會全是他的錯?」
「我們無法為他分擔錯誤。因為他無比高貴...他自己將做錯的全部後果攬在他的肩膀上。」牠答。
「我最恨他這麼做,你可以做出更好的選擇。」
青年往後倚在門上,門孔灌入的冷空氣在他背上吹出一塊冰涼的長方形區域。他想著若門現在敞開,也許要落進不見底的深淵,貓也許要和他一起被巨大的食肉植物捲入囊袋,也許他就要迷失,在不見盡頭、沒有太陽的黑中徘徊。
只有一個大人,可以打從眼底流露出這樣一個非關快樂的燦爛笑容。
「對不起,這就是我。」他的聲音嘶啞了。宛如曾在數十年的戰爭中,隔著硝煙對著死亡怒吼。
「—」
風扇恢復運轉。
貓閉上了眼睛。
「你總是這樣,里斯。我不喜歡你這麼做,但我從沒討厭你。」被猜出了名字的引路者起身。
日光終究掙脫了雲。
當牠曾經擱在腳邊的尾巴一甩,一枚有著鋸齒邊緣的銀色物件被打進圍籬邊的草叢裡。
「每個人都能通過鎖上的門;不是每個人都能打開鎖上的自己。里斯...你看著影子,然後跨過它,不愧是你。一直都是你。」
密集草莖都被鑰匙的重量往兩側壓平,里斯看見底下的布料,撣落碎葉與貓毛。
一件嶄新的軍服被抖開了衣襬與筆挺的領子,肩上勳章在如火飛霞下流過一道光。
承擔責任的勇氣。
他義無反顧地推開了門。他義無反顧地推開了門。聽見身後橡膠手套擦過圍籬的聲音,一雙鞋底柔軟地滑過土地,猶如魚消失在水中那樣消失在溫室蒸騰的霧裡。
=
里斯雙手交握,低著頭坐在他瀕死的隊員身旁。
任誰都不會認為這是他的錯。就算是連隊最偉大的聖騎士,也沒辦法在魔物洶湧的情況下徒手阻止一場武裝車爆炸。他的雙手鮮血淋漓,隊長走來準備押著他去見醫官,一個粗心的小隊員可以死,一雙為戰爭而生的手不能損壞。
但他一手捜住了病床的欄杆,面無表情地說,我不走。從來沒有一個人聽過如此嚴酷的聲音,對任何人的怒火都無法達到他語氣裡的冰點。
因為他的怒火,長長的焰苗指向他自己。
他是我的隊員。領袖犯下的錯誤被他用生命補償,我就要用勝利與一輩子記得他的名字來償還他的生命。
未來會成為里斯最好朋友之二的青年走上前拉開了隊長,對自己的長官搖頭。知道這個大男孩不會放棄對自己生氣,而那正是支撐他成為英雄的能力。
07.
里斯的左腳越過門檻,踏破濃稠的寂靜慢慢放下,啪嗒一聲踩進了舖著尼龍質感踏墊淺坑,水滴濺上鞋面,直上腦門的酒精氣味,在很久以前也許是為了保護展覽中嬌弱的植物存在。
然而如今,需要人照顧才能存活的已然死去,留下來的都是生存者,多餘的裝備已被受照顧者本身捨棄,精緻的機械設計已被遺忘在時間的長河裡。
紅外線感應裝置捕捉到生物的影像,作為指引盡責地亮了起來。儘管依靠著老舊風力發電機運作,缺少玻璃屋頂帶來的自然光,它再怎麼拚命燃燒也只足夠一雙青年戰士的銳利眼睛穿透黑暗。
他的正前方聳立著被阻塞的巨大拱門。
野薔薇佔據了通道,攀爬著框架往下生長,衝著他張開香氣四溢的大口,無人照看、逕自盛放的花朵堵住去路,宛如童話中失落的城堡。他折斷了幾根橫亙的刺,細微光點從很遠很遠的地方,投在他眼中。
青年屏住了呼吸。他雙手捂著嘴,短促的氣息從指縫間透出來。
他聽到了另一道呼吸聲。
豹。
純淨的黑色獵豹。牠優雅地匍伏著。里斯幾乎看不見牠,只有牠強壯的胸膛推進,還有牠如緞的毛皮在昏黃光線下浮動、服貼著緊如鋼線的肌肉。
「你好。」他因缺氧而顯得氣弱的聲音勉強在狹窄空間裡迴盪。
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。
「...你不會說話嗎?」里斯又問。
豹翻身發出不耐的低吼聲,甚至不願意攻擊他。
他感到有些失望。他感覺如此沒有敵意的動物,在這夢中應該是要對他說些什麼的。他轉而觸碰拱門上的薔薇,哪怕棘刺穿過他的手套也沒有縮回。
嗒。
血沿著蜿蜒的靜脈滑落,它安靜地墜落直到被地面吸收。深紅色的雪花分成四瓣。
豹睜開了眼睛。
「別碰。」
里斯縮回手。
等同於寂穆本身的寒冷聲線。年輕獵豹的眼睛比滴在地上的血漬還要像血,好似全身的熱度與生命都逆流入那雙放大的深色瞳孔裡。
「所以你會說話。」
「嗯。」豹說。
於是里斯等著牠再說些什麼。牠居然就這樣不說話了。
「...好吧。」
青年藏在背後的手指已經尷尬地糾在一塊。路上即便是安靜的貓,也願意花費很長的時間教導他。高傲的黑豹顯然不打算主動掌握話題,而他—在年長守備隊員的酒會飯局中永遠插不上嘴—從來不是個喜歡高談闊論的人。
他一直以來都是被動地聽人說、聽人給予線索的一方。一個在家鄉甚至不敢與隊員打招呼的人,如何擁有勇氣向陌生人尋求解答呢?里斯安靜地抱著雙腿,臉斜斜貼著環繞的雙臂,小心瞄向已經開始打瞌睡的黑豹。
牠舔著前腳,懶洋洋地從喉嚨擠出哼聲。
「所以,」牠咕噥道。
「你走到這裡,打算一輩子杵在這裡,盯著我。」
不。
絕不打算這麼做。
「…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」里斯強迫自己,生平第一次對一隻完全不認識的動物,打破了沉默。
「你已經在問了。」黑豹一臉無所謂。
「既然你沒有被困在這裡,出不去的只有我,那你應該知道出去的路吧?」里斯察覺牠沒有拒絕,挪動著身子一寸寸湊近牠,低聲問。「我在找一個人...嗯、根據我一路上打聽到的線索,一個根本沒有缺點,誰看到誰愛上的傢伙,你見過他沒有?」
這真是無聊又沒有意義的線索,但豹有了不一樣的反應。
「見過。」毫無道理地,里斯從牠與往常並無二致的平靜視線中讀出「願意問便能得到答案」的催促情緒。「就在這外面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,我只要出去就能找到他了?」他受到了鼓勵,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,藍色的大海中有綠色的星星在發光,「你的意思是他就在外面等我?」
「嗯。」豹答覆。牠打量著里斯萬分焦急的模樣,他在狹窄的空間內,雙手撐著下頷努力思考。
牠總算是感到對方通過了搭話的考驗似地,丟出見面以來最完整的句子—
「你為什麼那麼想找到他?」
里斯愣住。
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,只有稍微改變的呼吸節奏顯示他聽見了這個問題。
豹似乎相當習慣安靜的氣氛,前腳擱著等待他組織語言。他的視線在屋頂與唯一的聽眾與彷彿逐漸向內收攏的牆壁之前彈跳,悠揚的聲線字尾拉長,帶著懷念的味道。
「…最開始,我被困在這個地方,他們都要求我尋找某個人、和那人遺落的東西。為了出去,我不得不踏上旅程尋找他。」里斯清清嗓子,接著說,「但隨著我離目標越來越近—我感覺得到他離我很近了—我漸漸想認識他。他見過的人都愛他,他是許多人眼中的英雄,我開始渴望見見他,問他一個問題。」
因為他知道黑豹不會這麼問,他沒等牠問「什麼問題?」就說下去了。
「我想問:『當一個完美的人,一個可以獨立完成任何事、承擔所有責任的人,是什麼樣的感覺?』」
黑豹猛然睜開眼睛。
牠血紅的視線朝里斯掃過來,站起來逼近他。青年順從地後退,直到他離被身後的薔薇刺傷僅有一步之遙。
「你得不到答案的。」豹的長尾一揮,低聲說。
「他不知道這種感覺。」
他不甘示弱地在窒息般的沉默中盯著這頭危險的肉食動物。良久,獵豹深吸口氣,也許是里斯眼中的某種挑釁意味告訴不願說話的引路者,牠是該吐露些什麼了。
「…里斯。」牠的語氣像在呼喚一個與牠太有默契、以至於只要喊他的名字他就要理解牠的搭檔。「你想出去吧。」
青年連「是啊」都不願意回答。他知道牠理解那雙烈焰一樣的強硬眼睛。
「然而即使你學到了這麼多東西,你還是被你無法解決的事物阻擋。」黑豹說出了牠此生所願意說出最複雜的一句話。「那個人,他並不懂獨立完成、一個人承擔責任的感覺,因為那是我準備告訴你的最後一樣事物。」
俊美的狩獵者如黑箭往出口飛撲而去。里斯來不及阻止,喊聲卡在喉嚨。
牠沒有受傷。
牠的毛皮彈開了花的武器,利爪破壞了棘藤,被撕扯的薔薇如雨倏地四處飛散。
獵豹四腳站穩。一束陽光從障礙物的破口出開始滾燙地炸裂,青年面對著好久不見的溫度,散落髮絲瞬間被染成大塊美得驚人的日暮金黃,全身色彩有如被打磨地光亮的鑽石。
正發光發熱。
「這個人,他耐心、堅定、謙和,他帶來無盡的快樂,他願意承擔選擇的罪,但他不是一個人,也許他偶爾會忘了要放下不屬於他的錯誤、也許他偶爾會因為自己的出眾遠離人群,他永遠不會是一個人。因為即使他已經如此完美,他還是自始至終堅信著一件事,直到他死去—」豹說。
「「『我的朋友。強者才擁有值得託付所有信任的朋友。』」」
里斯的口型與獵豹同步。
「『強者才有託付信任的能力、強者才允許朋友陪伴自己前行。』」里斯接著說完。他沒有從獵豹身上移開,即使太陽無比灼眼。
「『那個人』是這樣說的吧,—」
獵豹的眼睛。這是里斯頭一次看到它們出現波紋。
「是,里斯。」牠說。牠走上前,朝他蹲低身體。牠的聲音變得輕柔,有如孟冬的第一株綠草。
「里斯,我是豹啊。野生動物並不害怕植物的刺,所以—」
信任你的朋友。
里斯壓低身體,在風壓中緊閉著眼睛,豹頂著蔓生的植物在隧道中奔跑,棘刺割斷他過長的頭髮。
不知奔跑了多久,也許那速度超越了相對論。他不知不覺間雙足落在地上,還未適應屋外光線地閉著眼睛,摸上頸間並不堅硬的束縛,上頭還有獵豹的爪跡。
他將那條潔白的領巾尾端塞進鈕扣間。
想也知道那是個有著血色眼睛的挺拔青年,抓著一頭被棘刺勾亂的黑色短髮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世界某一角。
=
我感到好奇。
我一直認為那些群聚的人是弱者,只有弱者組隊,因為他們無法獨力對抗敵人。
但是那個傢伙,他卻是個連我也不得不認可的強者。我看著他在新生訓練擊倒了教官,他全身迸發著戰士的火花。我感覺我想認識這個人。
可是他卻想組隊。他想群聚。
我原先感到失望,直到他朝我走來,毫不猶豫地伸出手。
你很強。他說。但我肯定比你強多了。
你怎麼知道。我抬頭瞪他,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紀錄了「不服輸」這樣的情感。
因為啊,我擁有一樣你沒有的東西。
他背著光,散落髮絲瞬間被染成大塊美得驚人的日暮金黃,全身色彩有如被打磨地光亮的鑽石。
「我的朋友。強者才擁有值得託付所有信任的朋友—」
里斯也許不知道。
他未來最合作無間的搭檔,狀似冷漠地,將他接下來每一句話一字不漏地刻印進腦海裡。
08.
日光燒得他眼皮後方一片赤紅。里斯的頭髮變短了,在額角又刺又硬地有些搔癢,沒辦法再擋住他的眼睛。他先張開手蓋住半張臉—感覺到筋骨糾纏的指關節摩擦著皮膚—才緩慢地睜眼。
他背後靜靜躺著破碎的薔薇,與再也留不住他的斑駁的溫室大門。
接著他看見那尊活人偶,踩著細小的皮鞋朝他走來。
「你好。」他說。
「你好,里斯。」它說。「牠們成功將他遺落的東西交給你了。然而能夠走出來,不是因為你找到那些東西,而是因為經歷那些考驗的人是你。」
「是啊。因為是我。」里斯微笑。
他的衣著整齊,領巾毫無瑕疵地繫在頸間,像帶領眾人的里斯;俐落的短髮尾端微微翹起,像對著眾人充滿力量地大喊的里斯;寬闊的肩膀在蒼穹襯托下頂天立地,就是那雙能揮舞煉獄的手,就是像里斯。
任何人都不必花時間辨識他的臉,也能知道那就是他自己。
那是里斯,二十三歲,3383年,勇敢的連隊英雄。
「那麼。」人偶問。它將屬於他的東西交給他。
「你找到那個人了嗎,里斯?」
他反手一轉,有如被熔岩淬練過的火紅刀尖向下插進土地。
他的身影佇立在世界的頂端撼動世世代代。
「啊。」他應道。
「找到了。我找到了。」
不是透過玻璃顯得觸不可及的虛假陽光,那是落在他閃耀的眼底,真實存在的熱度。

